常想一二

（临海法院 朱玛）

昨日，她又来找我。

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，身材瘦小，脸上总有说不尽的哀愁。每一次，她都会坐在我旁边，反复说着同样的话：“我们早就离婚了的，都十年了，离婚时他就对不起我，把孩子拿走，现在他都结婚了，欠的钱竟然还要找我。明明知道原告告错了，他也不否认……”每次说到这里，她的眼神就会黯淡下来，开始流泪。

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说时，我安慰她：“你放心，审监庭就是纠错的地方，案件有错我们一定会改正的。钱的事情，我们会协调，让对方把错扣错领的钱退回来。”女人似乎听不进去，情绪激动，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责怪，出言咄咄逼人，“都怪你们！要不是你们，我也不会这么辛苦，你知道不知道，我有神经衰弱的，晚上睡不着觉，我要死了！”女人歇斯底里，用力拍着桌子。我有些被吓到，赶紧说，“你不要激动，咱们先坐下听你讲讲你的事，好吗？”她木讷地坐下，接着放声大哭。那一次，她足足哭了两个小时。是什么样的悲伤，能够让这样年纪的女人哭两个小时？我不敢多言，只是不停地给她递纸巾，倒开水。

这是一起匪夷所思的案件。男人和女人离婚十年，然后和别人再婚，两年前借款100万未还。原告起诉至法院，却未查清男人的婚姻状况，只提交了男人和女人的结婚档案，未提交他们的离婚状况。开庭前，男人到法院调解，明知原告起诉错误，却予以默认。最后调解未成，判决女人一起承担还款责任。直至执行，女人才发现钱被扣划并已经交付。愤怒和不平自然是强烈的，何况，这是女人多年的积蓄。

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。她的不如意来自男人对婚姻的背叛和自己离婚后孤独地生活，艰难地赚钱。而我的不如意是案件进展缓慢，需要各种协调，另外还要随时听她叙述。有那么一段时间，我很是害怕办公室电话响起，而那一头的女人说道，“我可以到你办公室坐一会儿吗？”

拒绝，那是最次的选项，所以面对成了最好的选择。女人基本上每个星期都会来我这儿一次，不过再来的时候，情绪缓和多了。她总是坐在我旁边，说着自己的事。从结婚到离婚，再到离婚后生活的不易，自己的困难。渐渐地，我明白，她就是想到我这里倾诉。于是，我也就默默地听着，陪她聊会儿家常。

为了让女人放心等待，我趁着她来的时候，和她解释，为什么案件要再审，再审开庭要公告，公告需要三个月时间等问题。女人也有不相信的时候，不过几番解释，也算是听得进去。另一边，我们加快了与原审被告的协调。在三番几次和原审原告律师联系调解后，原审原告对自己提供的错误证据表示歉意，并退还了已经领取的执行款。

昨日，她来找我，和以往的许多次不同。这一次，她是来领被错扣的钱。她和往常一样，坐在我旁边。许久之后，她才说了三个字：“谢谢你！”我对她笑笑，说：“这是我们分内的事。我很抱歉，法院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不便，还请你不要挂在心上。”女人眼神忽闪着，没有说话，我分明在她眼里读到了欣慰和感激。

常想一二，是林清玄为他朋友写的字。他说，人们生命里扣除八九成的不如意，至少还有一二成是如意快乐和欣慰的。我希望女人能够在她认为的不如意的生命里，想到这一次法院所带给她的欣慰，哪怕只是一点点，也足以让她满意和快乐。

在法院，我们时常遇见满腹忧虑的当事人，人生于他们而言，已有太多的不如意，或者委屈，或者愤怒。身为执法者，我们应是那个为他人排解不如意之人，而非为他人人生路途增加重量之人。如果一次倾听，一次努力能够让他们感受到哪怕只是一点儿的欣慰和满足，那么，我们何乐而不为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