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贵的食材

（温岭法院 陈骏）

法庭的拒贿拒礼登记簿上最新的两条记载，都是同一个人。老陈一次送了一包西洋参片，另一次送了七斤多猪肉。

老陈是几个执行案件的申请执行人。记得案件执结许久后的一天，老陈把西洋参片抛在我桌子上后转身就跑，见我追了出来，一不留神，脚和脚绊着了，就摔在了接待室里的沙发上，还好沙发够软。我连忙扶他，问有没有伤着，老陈嗫嚅说：“这两天累着了，没走稳。”我顺势把西洋参塞回他手里：“那刚好，把这东西拿回家里泡水喝，补补！”然后半搀半拉他出去。老陈在门口站了一会，推车走了。过了一段时间，老陈又来了，这次他直接把东西放在接待室，探了半个身子进来，说：“小陈，我买了几斤猪肉，给你们加个菜。”倏忽就跑，这次敏捷得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头。我马上又追出去，却见老陈推上自行车就出了大门，慌忙中没对牢脚踏，踩在了曲柄上，右脚却下意识地蹬了起来，失掉平衡，又摔了。我暗自惭愧，怕再追又惊着他，只能按照猪肉的市价将钱送到他的住所。

记忆中的画面其实颇有几分喜感，但老陈的面容、穿着打扮都和喜感搭不上边。老陈半张脸都被火烧伤过，不管春秋冬夏都是罩着一件缀着不同颜色、不同种类纽扣的涤纶中山装。初次见他，我联想到了夏洛克。这种想象是有一定由来的，因为对方当事人称他为“小银行”，就是放高利贷的。

我刚到松门的第一年，老陈催执行催得很勤，按他的说法，我们一般喜欢办新案子，老案不催就不上心。老陈话有点多，到办公室里一坐就要两三个小时，絮絮叨叨地讲当时的钞票很值钱，购买力有多强，他出借的分半利息在当时是多么的低，对方不还钱是怎样的没良心。其他当事人来，他就直愣愣地盯着，也不讲话，盯得人发毛，等人走了，继续讲他的。出于法官的职业素养，我们只能微笑着倾听。几个老案子，慢慢地都执毕或终结，有的案子老陈全额拿到执行款本息，有的案子则是以老陈自愿放弃部分利息而终结。有一段时间老陈也就不再来了。

忽然有一天，我接到信访室的电话，说有当事人反映我长期不在办公室。等小黄告诉我号码，我才反应过来是老陈的电话。我一时纳闷，案子都结了，老陈还找我干什么，怎么还信访？莫非是老陈反悔不愿放弃利息请求？可是之前都是自愿的呀？虽然纳闷，但因为在外地培训学习，只能回电，和老陈另外约时间。

照着约定的时间，老陈来了，说村里有干部私自截留土地征收补偿费，他要上访。可这不归我们管啊，你应该找有关部门，我说。老陈说，我找了，可他们不怎么理我，也不愿意看我的脸。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，我说。老陈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那天从政府出来，我就想到来你的办公室，虽然知道你也管不了这事，但你会看着我的脸听我说话，还会对我笑。”又一会儿，老陈接着说：“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，可你不在，我就打了信访室的电话。”

我一时间噎住了，其实我们的笑脸和倾听，更多只是一种习惯和本能，更多的是职业的副产品。当事人认为自己受了委屈，想找人诉说，居然就想到了我们，竟然还用信访这么夸张的方式，把我们当成了依靠。但我呢，却会把他的行为比拟成夏洛克，我的这种想象，真的伤害了他，虽然他可能并未感受到。这种想象，最终可能伤害的，是我们法官与当事人之间的鱼水情！我被触动了，真的要且行且珍惜。这一刻起，我的笑脸带有真诚，从这一刻起，我不再只是倾听，我们真正有了沟通和交流。从那时起，老陈来得更频繁了，每次到松门办完事，都会到我办公室聊一聊，或者透过透明的玻璃窗，隔空和正在开庭的我们微笑打个招呼。再后来，他把我们当成了亲人，给我们加菜。

七斤多猪肉，我们法庭总共才几号人，一餐哪里吃得完？肉虽多，也不使胜食气呀。于是我让阿婆去买点豆酱，把肉切成肉丁，做了一大锅黄豆酱腌炖肉，遂成名菜。

其实我想，老陈送给我们的，何止是猪肉，最珍贵的食材，是相互间的信任与尊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