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上山，我是给被执行人送奖金的

（黄岩法院 付伟军 叶慧萍）

这是我在黄岩法院宁溪法庭干执行的第七年，在被称为黄岩西藏的西部山区，习惯了翻山越岭的穿梭，深山老屋的搜寻……大山里的执行，和别处不同。

宁溪法庭就我一个执行员，还兼带着送达任务，负责的片区包括三乡一镇，最远的周家寮村距离城区50多公里，车程约一个半小时，最高的坑头村海拔1200米，山上和平地气温都相差近十度。普通的实地勘察有时会变成一场跋涉，山雾弥漫，车途颠簸，爆胎、熄火、迷路……各种突发情况时有发生。

仪表盘上11万多公里的数字，记载着蜿蜒山路的四季变迁，也见证了形形色色的执行案件。

执行生涯里见过各种滑头耍赖的被执行人，周某是最棘手的一个。2016年7月，一名申请人打来电话提供线索——被执行人开着宝马车招摇过市，说的就是周某。他的案件可以追溯到2014年，由于投资失败，涉及的民间借贷纠纷、买卖合同纠纷一连串，大部分债务都还未履行。周某家所在的村落靠近镇里，农村宅基地建的房子，因为是集体户无法处置，名下经查亦无其他可供执行财产，上门不一定找得到人，就算人在，也是大打太极，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工作没收入，让人甚是无奈。

所以一得到这个线索，我马上着手调查，根据申请人提供的车牌号，我发现周某驾驶的宝马车虽不在他名下，保险却是他买的，这不合常理的做法，我觉得是时候给周某一个“惊喜”了。可等到周某做笔录的时候，我再次体会到面对“谎话精”的心塞，他依然是一问三不知：申报财产他说他不懂，工作收入他说他没有，家庭支出他说靠接济，宝马车他说是问朋友王某借的，买车险只是为了安全，真是何其无辜。

正面迎击受挫，我和同事决定另辟蹊径，分别调查了他的朋友王某、他的妻子、他的小舅子等人，各个击破，并根据证言调查其亲友银行卡转账记录，在完整的证据链面前，被拘留了几日的周某终于开始松口。原来，在成为被执行人后，他不仅不积极配合法院进行还款，还偷偷投资10余万元与他人合伙办厂，花费十余万购置车辆，违反了限制消费令，并隐瞒事实，桩桩件件，最终周某被法院以拒不执行判决、裁定罪论处。

大山里，有少数仗着农村集体户处置难不还款的“老赖”，但更多的是被高山沃土滋养的质朴灵魂。朱冬娟就是这样的被执行人，她卖野粽叶、绿豆面坚持还款的故事打动了很多人，人穷志不穷，她体现了鲁迅笔下台州式的硬气脊梁。

两年前，朱冬娟的丈夫戴汉顺骑电动三轮车撞倒了行人徐桂花，导致她受伤住院。徐桂花提起了诉讼，法院判决戴汉顺赔偿近四万元。2017年底，案件进入执行阶段后，通过执行系统查询未发现戴汉顺有任何可供执行的财产，因此，我决定上门查看。

戴汉顺家在白石村下辖的茅坪村，位于海拔700多米的山上。沿着屿头乡桥头往西北盘山公路逶迤而上开半个多小时，在常年不散的雾气中，左转开一段黄泥路，能到村口。下了车再步行一段小路，进入我眼帘的是两排木结构的老房子，前面一排有些已经空置，窗棂破碎，在寒风里更显荒芜。

后排屋子的房檐下，我看到一位阿婆佝偻着身子在切割箬叶杆，看到我时，她的表情明显有些僵硬。我抬头看见她背后的门牌号，知道没走错，但还未开口，她先表态了：“我老倌撞了人，我们一定会把钱赔上。”她神情有些紧张，语气却很坚定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朱冬娟。

我安抚了她几句，开始试着了解她家的境况，打开了话匣子，朱冬娟是个健谈的人，老伴戴汉顺在外打零工，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，儿子跑出租勉强养活四口人，女儿嫁到临海山里的村子，比这儿还高。谈起子女她面露苦色：“我们上代人没用，非但不能给下代人留下什么，出了事还给他们添负担。”她还怨自己，心脏不好手脚也不便利，药费掏光了积蓄，赚的钱不够开支。她没停下手里的活计，话音一转，又跟我强调了一遍还钱的决心：“我们现在凑了500，等再多点我送去法庭，我们一定会还上的。”

回去的路上，我有些恍惚，朱冬娟家潮湿透风的屋子和她坚定的眼神在眼前来回晃。我联系了徐桂花一家，如实说明了朱冬娟家里的情况，徐桂花的丈夫章荷芳决定亲自上门看看。“小付，我上山看过了，我同意他们慢慢还。”这是章荷芳第一次让步。

接下来的时间里，每隔几个月我都能见到朱冬娟，她每攒了一两千，就会送到法庭来，我担心她奔波不易，她却说欠着债心里不安。到2018年底时，朱冬娟夫妇总共偿还了9000元。“小付，我和老婆商量过了，让戴汉顺他们再还个5000元，剩下的就算了吧。”章荷芳这么大的让步让我有些吃惊，他解释说：“我也苦过，老婆住院的时候家里建房子，还欠着外债，现在生活好些了，他们又这么不容易。”

2019年2月27日，徐桂花夫妇与朱冬娟依约一起到了宁溪法庭，朱冬娟只凑够4000元，章荷芳瞒着腿伤未痊愈的妻子自己添了1000元。最终将5000元交到徐桂花手里时，朱冬娟眼里都是泪，不住地说抱歉和感谢。他们的神色中都透着温暖和善意，本来是对立的申请人与被执行人，现在却握手言和、互相体谅，这是我心中最好的执行结局。

最近一次见朱冬娟，是领着阿里巴巴天天正能量的工作人员，为她送上嘉奖和证书，朱冬娟脸上除了好客的热情和笑容，还有担忧，她觉得受之有愧。如今，屿头乡的牡丹花种到了茅坪村前，朱冬娟的新活计是照看花圃，经历了坎坷，也收获了善意，她的生活将继续平静而踏实。

执行六年，心仍未痒，遭遇过欺骗、质疑和冷眼，也见证了宽容、诚信和善良。周某和朱冬娟这样的被执行人，在执行的故事里像两个极端，他们有着背道而驰的履行态度，也换来截然不同的结局。法治的天平从不偏颇，执行之路漫漫，我穿梭在山野、田舍，始终坚信正义绝不缺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