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之痛  养之殇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椒江法院椒北法庭 王建华）

章安古郡，始建于西汉，历史悠久，民风淳朴，可谓人文渊薮。车轮滚滚，时代总是不断向前发展。但在男女平等观念已被普遍接受的时代，章安农村部分中老年人却仍因循守旧，重男轻女、传宗接代思想根深蒂固，因此也制造出不少情感之殇。椒江法院椒北法庭就扎根在这块土地上，来这里工作数年了，审理此类案件，我常如有鲠在喉，胸闷心痛。

那天初见章安人叶某与其丈夫，我刚好坐在法庭立案窗口接待。两人七十来岁，头发花白、精神沮丧，摸索着拿出诉状。我看了一眼诉讼请求，其要求与养子解除收养关系。作为倾听者，我任其讲述了一段横跨三十年的故事。

叶某夫妇，家境殷实。三十年前，夫妻俩在临海市某医院生下第三个女儿。眼见计生政策越来越严，两人年龄越来越大，夫妻俩心下思忖，难道注定今生无子？叶某母亲见又是孙女，整日骂骂咧咧、长吁短叹。恰巧同医院一当地产妇，已有多子，想生闺女，不料又产一子，正叨念负担沉重。叶母遂向叶某夫妇提出，何不与那产妇换着来养？叶某虽心疼亲生女儿，终拗不过母亲以及养子防老思想，与那产妇一合计，双方“各取所需”。加上当时医院、户政等相关制度也不规范，一出调包计得以成功。自此，临海男孩来到章安叶某家，而叶某所生女儿由临海夫妇抚养。叶某为该男孩取名欢欢（寓音“换”亦“欢”之？），视如己出，不少宠溺，外人亦以为其亲生。少时，欢欢也从不知其非父母亲生。

一晃二十多年，欢欢长大成人，娶妻生子，虽然居住在父母所建的房屋，亦算成家立业。近年，不知哪位知情并好事者，告知欢欢其非现父母亲生。欢欢不明就理，也就去问叶某。叶某起初否认。但之后外人议论日多，在欢欢多次相问下，叶某禁不住说：“只要我们相处得好，亲不亲生有何关系？”欢欢不笨，此言得以证实，犹如五雷轰顶，从此闷闷不乐，常借故发脾气，与父母争吵，砸坏父母居住房屋的门窗，并多次扬言要殴打父母。欢欢夫妻也不和，时常吵打，终使叶某夫妇心灰意冷。

且说叶某的亲生女儿在临海那家，家境窘迫，早早辍学。但听说其女非常孝顺，在养父生病后极尽照顾，直至养父去世。养父临终前，告知其身世，并叮嘱儿子们，要好生待这个“妹妹”。叶女现已出嫁，听说家庭条件也不好。叶某夫妇曾多次试图相认，表达愧疚和补偿，但亲生女儿只是无言摆手，扭头而去，两老苦求不成，从此不再往来。叶某夫妇为此数月难安，常常泪眼对望、无语凝噎。

道完这些，叶某已经抽泣不已了。等她平静了些，我缓缓而严肃地说：“第一，亲生女儿不愿相认，三十年养子反目，这一切的根源，你们有没有考虑过，比如一场戏，谁是导演？谁愿意接受从小离开亲生父母的事实？第二，欢欢虽然不是亲生，但毕竟一起共同生活三十年了，双方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在？是否回去好好想想，最好回家跟两个女儿商量商量；第三，我们也可以找欢欢谈谈，做做工作。找不回亲生女儿，能否不再失去这个千方百计换来、千辛万苦养大的“儿子”？”

叶某夫妇似有所悟，相扶着回去了。我们也联系了欢欢，他表示确实难以接受被换养的事实，但对自己的过激行为愿意认错，如果法庭受理了，请求不公开审理，同时也表示会主动跟养父母和好。另外，听说欢欢与其两个姐姐关系尚可，我又通过叶某两个女儿做双方工作，尽力挽救这三十年的感情。

看似一切朝好的方向发展。但是，几天后，叶某夫妇又来了，说是感谢我的努力，但他们还是坚决要求解除收养关系。我问他们原因，他们又吞吞吐吐，不愿说出口。

于是案件按照程序进入流程，并确定不公开审理。但我还是不死心，决定庭前再组织面对面调解一次。

调解那天，欢欢先到了，还是上次那些话，表面上看有和好诚意。我跟他说，等下叶某夫妇来了，你得先主动喊爸、妈。他同意了，并表示，如果他们坚持解除关系，今后也会当他们为父母。叶某夫妇和两个女儿来了后，欢欢照做了，但叶某夫妇应着不大自然。我叫欢欢先出去，然后与叶某夫妇和两个女儿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。最后，叶某压低声音告诉我，欢欢对我们怎样都认了，主要还是他在外头有人，影响不好……，他们夫妻也是因此不和，这是我们最不能接受的……。叶某夫妇表示，毕竟三十年了，征求了女儿的意见，现在欢欢住的房子，同意送给他，只要求把这层关系给解除了。两个女儿也表示，尊重父母的意见。

签调解协议的时候，我发现，叶某眼眶噙泪、双手微抖。我当场制作了调解书，交付了房产证等。一切手续完毕，欢欢先一步离开我办公室，而叶某在后面“欢欢、欢欢”地颤声叫着，招着手急匆匆跟了上去。未几，只见走廊上，她在轻拍着他的肩膀低低地叨念着什么，他还是孩子般在间断地点着头。

这尚存温情的一幕，是母亲对儿子进行着最后的教诲和儿子入耳的聆听？但他们已经不是“母子”了。这一场三十年的戏，叶某夫妇作为导演拉开帷幕，最终，法律程序将其落幕。但是这场戏的结局，因为主题和思想错了，导致没有一个赢家，有的只是，亲之痛和养之殇。